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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吃完了一根拤饼,脚踏着被夕阳照得血淋淋的衰草,走下河堤,又踩着生满茵茵水草的松软的河滩,小心翼翼地走到河水边站定。
墨水河大石桥上那四辆汽车,头辆被连环耙扎破了轮胎,呆呆地伏在那儿,车栏杆上、挡板上,涂着一摊摊蓝汪汪的血和嫩绿的脑浆。
一个日本兵的上半身趴在车栏杆上,头上的钢盔脱落,挂在脖子上。
从他的鼻尖上流下的黑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钢盔里。
河水在呜呜咽咽地悲泣。
高粱在滋滋咝咝地成熟。
沉重凝滞的阳光被河流上的细小波涌颠扑破碎。
秋虫在水草根下的潮湿泥土中哀鸣。
第三第四辆汽车燃烧将尽的乌黑框架在焦焦地嘶叫皱裂。
父亲在这些杂乱的音响和纷繁的色彩中谛视着,看到了也听到了日本兵鼻尖上的血滴在钢盔里激起的层层涟漪和清脆如敲石磬的响声。
父亲十四岁多一点了。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的太阳消耗殆尽,死灰余烬染红天下万物,父亲经过一天激战更显干瘦的小脸上凝着一层紫红的泥土。
父亲在王文义妻子的尸体上游蹲下,双手掬起水来喝,粘稠的水滴从他的指缝里摇曳下落,落水无声。
父亲焦裂的嘴唇接触到水时,泡酥了的嘴唇一阵刺痛,一股血腥味顺着牙缝直扑进喉咙,在一瞬间他的喉管痉得笔直坚硬,连连嗝呃几声后,喉管才缓解成正常状态。
温暖的墨水河河水进入父亲的喉管,滋润着干燥,使父亲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快感,尽管血腥味使他肠胃翻腾,但他还是连连掬水进喉,一直喝到河水泡透了腹中那张干渣裂纹的拤饼时,他才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
天确凿地要黑了,红日只剩下一刃嫣红在超旷的穹隆下缘画着,大石桥上,第三辆和第四辆车上发散的焦糊味儿也有些淡薄。
咕咚一声巨响,使父亲大吃一惊,抬头看,见爆炸后破碎的汽车轮胎像黑蝴蝶一样在河道上飘飘下落,被震扬起的黑黑白白的东洋大米也唰唰啦啦地洒在板块般的河面上。
父亲转身时看到了趴在河水边,用鲜血流红了一片河的王文义的小个女人。
爬上河堤,父亲大声喊:
“爹!”
爷爷直立在河堤上,他脸上的肉在一天内消耗得干干净净,骨骼的轮廓从焦黑的皮肤下棱岸地凸现出来。
父亲看到在苍翠的暮色中,爷爷半寸长的卓然上指的头发在一点点地清晰地变白,父亲心中惊惧痛苦,怯生生地靠了前,轻轻地推推爷爷,说:
“爹!
爹!
你怎么啦?”
两行泪水在爷爷脸上流,一串喀噜喀噜地响声在爷爷喉咙里滚。
冷支队长开恩扔下的那挺日本机枪像一匹老狼,踞伏在爷爷脚前,喇叭状的枪口,像放大了的狗眼。
“爹,你说话呀,爹,你吃饼呀,吃了饼你去喝点水,你不吃不喝会渴死饿死的。”
爷爷的脖子往前一折,脑袋耷拉到胸前。
他的身体仿佛承受不住脑袋的重压,慢慢地、慢慢地矮。
爷爷蹲在河堤上,双手抱头,唏嘘片刻,忽而扬头大叫:“豆官!
我的儿,咱爷们,就这样完了吗?”
父亲怔怔地看着爷爷。
父亲的双眼大睁,从那两粒钻石一样的瞳孔里,散射出本来属于我奶奶的那种英勇无畏、狂放不羁的响马精神,那种黑暗王国里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爷爷的心头。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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