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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冷的空气里夹着成千上万种味道,最突出最强烈的是那头黑骡子的味道。
它一直站在那里,身体下陷了足有半尺。
爷爷能闻到骡子味道时,总感到它是个巨大的威胁,爷爷想总有那么个机会到来,那时就用匣枪打碎它呆板的脑门。
有好几次爷爷把枪都举起来了,但当他一举起枪时,金黄的火焰便在房子里熊熊燃烧起来。
第四天早晨,爷爷睁开了眼,发现了躺在他身边的恋儿形消骨瘦,闭着的双眼周围有两圈青紫的颜色,厚嘴唇上,裂着一片片干燥的白皮。
这时候他听到了村子里房屋倒塌的巨响。
慌忙穿好衣服,摇摇晃晃下了地,一下炕,他就莫名其妙地栽了一跤。
趴在地上,他感到饥肠辘辘,用力撑着爬起来,有力无气地呼唤大老刘婆子,无人答应。
他撞开素日恋儿和大老刘婆子住的房间的门,举目一看,炕席上卧着一只翠绿色的青蛙,大老刘婆子踪影也无。
爷爷回到窗外有黑骡的房子,把几块压扁了的咸鸡蛋捡起来,连皮吃了。
咸鸡蛋勾出了更强烈的饥饿,他扑到灶间,翻橱倒柜,一口气吃下去四个生满绿毛的饽饽,九个咸鸡蛋,两块臭豆腐,三棵枯萎的大葱,最后喝了一勺子花生油。
阳光像血一样地从高粱地里冒出来,恋儿还在酣睡,爷爷看着她像黑骡皮一样光滑的身体,眼前又哔哔剥剥地迸出金色的火星。
窗户上的太阳红光把那些金色的火星吞没了。
爷爷用匣枪捅捅恋儿的肚子,恋儿睁眼一笑,眼里又跳出蓝色火苗。
爷爷跌跌撞撞地逃到院子里,见久未露面的太阳又大又圆,湿漉漉的像带血的婴儿,遍地汪汪的雨水通红,街上的水哗哗响着往田野里流。
田野里的高粱半截泡在水里,像湖里芦苇。
院子里的水渐渐浅了,终于露出了松软的地面。
东院与西院之间的隔墙也倒了,罗汉大爷、大老刘婆子、烧酒锅上的伙计们一齐跑出来看太阳。
爷爷看到他们的手上、脸上都沾着一层绿色的铜锈。
“你们赌了三天三夜?”
爷爷问。
“是赌了三天三夜”
罗汉大爷说。
“骡子陷在去年的老窖子里,找绳子杠子把他抬出来吧。”
爷爷说。
伙计们用绳子在骡子肚皮上捆了两道,在背上挽了两个结,伸进去两根杠子,十几个人一齐发喊用力,把骡子的四条腿像胡萝卜一样拔出来。
雨过天晴,雨水很快渗下,地皮上汪着一层脂油般光滑的亮泥。
奶奶骑着骡子抱着我父亲,从泥泞不堪的田野里走回来。
骡子的腿上、肚皮上溅满稀泥。
两匹分别数日的黑骡子一闻到彼此的气味就顿蹄扬颈,喑哑地嘶叫,拴到槽头上,又亲热地互相啃痒。
爷爷讪讪地迎着奶奶,把父亲接过来抱。
奶奶眼皮红肿,身上有一股霉臭味。
爷爷问:“料理完了?”
奶奶说:“今上午刚埋了,要是再下两天雨,非招蛆不行。”
“这雨,真是,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
爷爷抱着我父亲说,“豆官,叫干爹!”
“还是『干爹呀』『湿爹呀』!”
奶奶说,“你抱着他,我去换换衣裳。”
爷爷抱着父亲在院子里转,指着骡腿陷进的四个深坑,他说:“豆官,小豆官,你看这里,大黑骡子陷进去了,在这里它站了三天三夜。”
恋儿端着铜盆出来打水,她对着爷爷咬咬嘴唇,撇了撇嘴,爷爷会意地一笑,她却当浪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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