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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大牙面向臭水湾子,望着在他脚下的水汪子里,野生着几片绿荷,一支瘦小洁白的野荷花,又望着湾子对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哑巴的枪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两个队员说:“哑巴,向司令说说情,饶了他吧!”
哑巴拄着枪,听着余大牙把那首歌子杂乱无章地唱。
余大牙回转身,怒目圆睁,大叫:“开枪呀,兄弟!
难道还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吗?”
哑巴托起枪,瞄了瞄余大牙瓦块般的额头,勾动了扳机。
父亲看到余大牙的额头像碎瓦片一样迸裂了,紧跟眼见的情景耳朵听到沉闷的枪声。
哑巴在枪声中低下头,一缕雪白的硝烟,从枪筒里吐出来。
余大牙的身体静止了两眨眼的功夫,就像一截木头,疾速地跌到湾子里。
哑巴拖枪便走。
两个队员尾随着。
父亲和一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涌到湾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仰面朝天躺在湾子里的余大牙。
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脑盖飞了,脑浆糊满双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挂在耳朵旁。
他的身体落下时,把松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断了茎,牵着几缕白丝丝,摆在他的手边。
父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
后来,任副官搞来了一口黄缎子挂里、外刷了铜钱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装厚葬,坟墓建在湾子边那棵小柳树下。
出殡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发灿烂。
他的左臂上缠了一块红绸子。
余司令披麻戴孝,大声嚎哭。
一出村头,他用力把一个新瓦盆摔在砖头上。
那天,奶奶给我父亲缠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亲手持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后边走。
父亲亲眼见到瓦盆的碎片从砖头上迸起的情景,接着想起余大牙的脑壳也像瓦片一样迸裂的情景。
父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两次极端相似的破碎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必然性联系。
这件事情与那件事情碰到一起,还会出现第三个情景。
父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冷眼观察着送葬的人。
送葬队伍在柳树下围成一个圆圈站定时,那口沉重的棺木,由十六个精壮的小伙子,扯着八根一把粗的麻辫子的两头,轻轻地送下深深的墓穴。
余司令抓起一把土,冷酷地打在锃亮的棺盖上,砰然一响,人心动摇。
几个持锹的人,扎起大块的黑土,填到墓穴里,棺材愤怒地叫着,渐渐隐没在黑土之中。
黑土上长,填平了墓穴,隆出了地面,凸成一个馒头状的大丘。
余司令掏出枪来,对着柳树上面的天,连放三响。
子弹鱼贯着穿过树冠,冲掉几片细眉般的黄叶,在空中旋转着飞。
三颗亮晶晶的弹壳,弹到腐臭的湾子里,一个男孩子跳下湾子,噗噗哧哧地踩着绿色的淤泥,把弹壳捡走了。
任副官掏出勃郎宁手枪,断断续续地放了三枪。
勃郎宁子弹出膛,打着鸡鸣般的呼哨,冲向高粱上空。
余司令与任副官各提着冒烟的手枪,四目对视。
任副官点点头,说:“是大英雄自风流!”
然后就插枪进腰,大步往村里走去。
父亲发现余司令提着枪的手臂缓缓地举起来,枪口追踪着任副官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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