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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黄昏时他才挪到公社的大门外。
大铁门,每根铁棍都有大拇指头那般粗,铁棍的顶端打成锐利的梭标形状,年轻小伙子也休想翻越。
从铁栅栏的缝隙里,他看到公社大院内的积雪都是乌黑的,肮脏的。
院子里穿梭般地走动着穿新衣戴新帽,肥头大耳,满嘴油光的人。
他们有的提着褪净了毛的猪头——猪耳朵梢子都是血红的、有的提着银灰色的带鱼、有的提着宰杀好的鸡鸭。
他用龙头拐杖敲打大铁门上的钢筋,敲得当啷当啷响,院子里来回走动的人好象都忙得要命,对他投过冷冷一瞥,便继续走动。
他愤怒地嚎哭起来:“官长……领导……我冤枉啊……我要饿死了……。”
一个年纪轻轻、上衣兜里别着三支钢笔的小伙子走过来,冷淡淡地问:“老头,你在这儿吵嚷什么?”
他一见年轻人胸前别了那么多钢笔,以为大官降临,便双膝跪在雪里,手把着铁栅栏门上的钢筋,哭诉道:“首长,俺大队的支部书记卡了我的粮草,我已经三天没吃饭,我快要饿死了,日本鬼子十八刺刀都没刺死我,我快要饿死啦……”
青年人问:“你是哪个村的?”
他惊讶地问:“首长,你不知道我?我是耿十八刀啊!”
小青年笑了,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耿十八刀?回去吧,找你们大队领导去,公社机关已经放假了。”
他敲了好久铁栅栏门,再也无人理睬他。
大院里的窗玻璃上射出了温暖的黄光,鹅毛般的大雪花在那些明亮的窗户前无声无息地飞舞着。
村子里响了几个爆竹,他恍然想起,辞灶的时候到了,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时候到了。
他想回家去,但一挪步,就一头栽倒了,好象被谁从后边猛推了一把似的。
他的脸触到遍地积雪时,感到积雪异常温暖。
这使他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不,更像母亲温暖的肚腹,他在母亲的肚腹中闭着眼,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戏,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
能够重新体验在母腹中的生活他感到无限幸福,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他确实感到非常幸福。
村子里朦朦胧胧的狗叫声使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他早已离开母腹来到了人世。
公社大院里金黄的灯光和支部书记家院里火红的腊梅,像快速游动的火焰,把通天之下都照亮了,他感到到处明亮得扎眼,雪片像金箔银箔一样嚓嚓地磨擦着、旋转着,各家各户的灶王爷都骑着纸扎的骏马在半空中向着遥远的天堂飞跑。
在强光照耀下,他感到周身燥热,像着火一样。
他急急忙忙地扒掉了自己的破皮袄,热,他又脱掉了棉裤,热,他脱掉破棉鞋,热,摘掉破毡帽,热,他一身赤裸,像刚从母腹中落地一样,热。
他伏在雪里,雪片烫着他的皮肤,使他辗转翻滚,热啊,热,他大口吞着雪花,雪花像盛夏炎阳下的砂石一样烫着他的咽喉。
热啊!
热啊!
他从雪里爬起来,一手抓住一根公社大院铁栅栏门上的铁棍,通红的铁棍烫得他手里冒油,他的手粘在铁栅门上,拿不下来了,他最后想叫喊的还是:热啊!
热!
胸前钢笔很多的小伙子清晨起来扫雪,偶尔抬头一瞥铁栅门时,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看到,昨天晚上那个自称耿十八刀的老头赤身裸体地把在大门上,好象受难的耶稣。
老头的面色青紫,肢体舒展,瞪着大眼盯着公社大院,乍一看,谁也不敢相信他是个冻饿而死的孤独老人。
青年人特意数了数老人身上的伤疤,果然是十八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成麻子带领鬼子兵轰炸完毕村里的草鞋窨子后,终于获得解放。
香色呢礼帽严肃地盘问他:“还有没有草鞋窨子啦?”
他肯定地说:“没有啦,真的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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