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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凌晨,札幌海面上的大团浓雾缓慢向陆地移动。
它们首先灌满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后蓬勃上升,包围了山峰与峰上丛生的灌木。
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雾里放出清脆神秘的音响。
爷爷趴在山半腰他栖身的山洞里,警惕地谛听着清泉的声响,山下村庄里雄鸡报晓的声音和海上浪潮的低沉轰鸣。
我经常想,总有一天,我会怀揣着一大把靠我自己劳动挣来的、变成了世界性坚挺货币的人民币,坐上一艘船,沿着日本人当年押运中国劳工的航线,到达北海道,按着爷爷在数百次谈话中描绘出来的路线,在一个面对大海的山上,找到爷爷栖身十几年的那个山洞。
雾涨到洞口,和野蛮的灌木、繁复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爷爷的视线。
山洞里湿漉漉的,洞壁上覆着铜色的苔藓,几块坚实棱上,沾着一些柔软的兽毛,狐狸的味道从石壁上散发出来,向他提醒着他占据着狐狸巢穴的壮举或是暴行。
此时的爷爷,已忘记了他逃入山中的时间。
我无法知道一个在深山老林里像狼一样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和看法。
他或许觉得十年如一天那样短暂,或许觉得一天如十年那样漫长。
他舌头僵硬,但一个个清晰的音节,在他的思想和耳朵里响起:好大的雾!
日本的雾!
于是,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四日,他率领着他的队伍和他的儿子去墨水河大桥伏击日本汽车队的全部过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那也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无边无际的红高粱从浓雾中升起来,海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变成了汽车引擎的轰鸣,清泉注在石上的脆响变成了豆官撒欢的笑声,山谷中野兽的脚步声变成了他和队员们沉重的呼吸。
雾沉甸甸的,好象流动的液体,好象盐水口子村刘小二摇出来的棉花糖,伸手就可掬起一捧,举手就可撕下一块。
花官吃棉花糖,棉花糖沾在她的嘴上,像白胡子,她被日本鬼子挑了……一阵巨痛使他蜷起四肢。
他龇出牙齿,喉咙里滚出一团团咆哮,这不是人的声音,当然也不是狼的声音;这是我爷爷在狐狸洞发出的声音。
子弹横飞,高粱的头颅纷纷落地,枪弹拖着长尾巴在雾里飞行,在狐狸洞里飞行,映照得石壁通亮,如同烧熟的钢铁,溜圆的清亮水珠在钢铁上滚动,鼻子里嗅到蒸汽的味道。
石棱上挂着一绺绺浅黄色的狐狸毛。
河水被子弹烫得啾啾鸣叫,宛若鸟的叫声。
红毛的画眉,绿毛的百灵。
白鳝鱼在碧绿的墨水河里翻了肚皮。
黑皮糙肉的大狗鱼在山谷的清泉中打扑楞,水声格外响亮。
豆官哆嗦着小爪子举起了勃郎宁手枪。
射击!
黑油油钢盔像鳖盖。
哒哒哒!
你这个东洋鬼子!
我无法见到爷爷趴在山洞里思念故乡的情景,但我牢记着他带回祖国的习惯:无论在多么舒服的床上,他都趴着——屈着双腿,双臂交叉,支住下巴——睡觉,好象一头百倍警惕的野兽。
我们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清醒,只要我睁开眼,总是先看到他那双绿光闪闪的眼睛。
所以,我就看到了他趴在山洞里的姿势和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身体保持原状——骨骼保持原状——肌肉却紧张地抽搐着,血液充斥到毛细血管里,力量在积蓄,仿佛绷紧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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