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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不能放鬼子进村!”
母亲看到男人们都哈着腰爬到围子上,趴在围子坡上密匝匝的白蜡条丛里,外祖母双腿打战,双脚在原地捣动却迈不开步,她哭着喊:“她爹,倩儿她爹,孩子怎么办?”
外祖父提着枪跑回来,狠狠地训斥外祖母:“哭什么?到了这步田地,死活是一样!”
外祖母不敢出声,眼睛里泪珠乱滚。
外祖父回头望望还没有接上火的土围子,一手拉住我母亲,另一手拉住我母亲的母亲,跑到我家屋后那片种着萝卜大白菜的菜园子里。
菜园子正中有一眼废弃的枯井,一架破旧的辘轳还支在井台上。
外祖父往井里探头看看,对外祖母说:“井里没水啦,先把孩子们藏在里头,等鬼子撤了再来弄她们。”
外祖母木头人一样,一切服从着外祖父的安排。
外祖父从辘轳轴上解下绳子,拴住我母亲的腰——头上响起一根锐利刺耳的尖啸,一个乌黑的东西怪叫着落在邻家的猪圈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什么都被撕破了,猪圈里腾起一棵淡薄的烟树,弹片、粪泥、猪的肢体,四溅出去,一根猪腿落在母亲面前,猪腿上白筋像水蛭一样往里缩着——这是十五岁的母亲在她的一生中听到的第一声炮响。
没炸死的猪疯狂地尖叫着,从高高的圈墙里飞出来。
母亲和小舅舅吓哭啦。
外祖父说:“鬼子打炮啦!
倩儿,你十五岁了,什么事都懂,你在井下好好看着你弟弟,鬼子撤了,爹就来接你。”
鬼子的炮弹又在村里爆炸了,外祖父绞着辘轳,把母亲顺下井。
母亲的脚踩到了井底的碎砖头和坍下来的泥土,四壁漆黑,只有头上很远处,有一块磨盘大的光亮,光亮里出现外祖父的脸。
母亲听到外祖父喊:“把绳子解下来。”
母亲解下腰里的绳子,看着绳子一抽一抽地升到进口。
她听到她的爹娘在井口吵了起来,听到鬼子炮弹的轰鸣,听到娘的哭声。
她又看到外祖父的脸出现在光亮里,外祖父在喊:“倩儿,好好接着,你弟弟下去啦。”
母亲看到被拦腰拴住的我的三岁的小舅舅四肢挥舞,嚎啕大哭着吊下来了。
那根糟朽的绳子紧张地颤抖着。
辘轳轴吱吱悠悠地叫着。
外祖母把大半个上身都探到井里来,呼唤着挣扎嚎哭的我的小舅舅的名字:“安子,我的小安子……”
母亲看到外祖母脸上亮晶晶的泪珠,一滴连一滴地落到枯井里,绳子到底了,小舅舅脚着了地,挓挲着胳膊哭叫外祖母探到井里来的脸:“娘,我要上去我不我不下来,我要上去娘娘娘……”
母亲看到外祖母用力往上拔着井绳,母亲听到外祖母哭着说:“安子……我的心肝……我的亲儿……”
母亲看到外祖父的大手把外祖母拉起来,外祖母的手攥住井绳不放。
外祖父用力搡了外祖母一把。
母亲看到外祖母歪倒一边去,井绳垂直落下,小舅舅跌在她的怀里。
母亲听到外祖父吼叫着:“混帐女人!
你让她们上来等死?快上围子,鬼子进了村,谁也活不成?”
“倩儿——安子——倩儿——安子——”
母亲听到外祖母在很远的地方的喊叫声。
又是一声炮响,井壁上的土簌簌下落。
炮响之后,外祖母的声音听不见了,只有那块磨盘大的天,和天上那架旧辘轳,压在母亲和小舅舅头上。
小舅舅还在哭,母亲解开了拴在他腰上的绳子,哄着他:“好安子,好弟弟,别哭啦,再哭就把鬼子哭来啦,鬼子红眼绿指甲,听到小孩子哭就出来……”
小舅舅不哭了,瞪圆两只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母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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