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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初在重庆和几个朋友住在沙坪坝,其中一位一九三八年参加过战地工作团,在当时的“第五战区”
做过宣传工作,我们经常一起散步或者坐茶馆。
在那些时候他常常谈他在工作团的一些情况,我渐渐地熟悉了一些人和事,于是起了写《火》的第二部的念头:冯文淑可以在战地工作团活动了。
《火》第二部就只写这件事情,用的全是那位朋友提供的材料。
我仍然住在书店的楼上,不过在附近租了一间空屋子。
屋子不在正街上,比较清静,地方不大,里面只放一张白木小桌和一把白木椅子。
我每天上午下午都去,关上门,没有人来打扰,一天大约写五六个小时,从三月底写到五月下旬,我写完小说,重庆的雾季也就结束了。
在写作的时候我常常找那位朋友,问一些生活的细节,他随时满足了我。
但是根据第二手的材料,写我所不熟悉的生活,即使主人公是我熟习的朋友,甚至是我的未婚妻,我也写不好,因为环境对我陌生,主人公接触的一些人我也不熟悉,编造出来,当然四不像。
我不能保证我写出来的人和事是真实的或者接近真实,因此作品不能感动人。
但其中也有一点真实,那就是主人公和多数人物的感情,抗日救国的爱国热情,因为这个我才把小说编入我的《文集》。
我的《文集》里有不少“失败之作”
,也有很多错误的话,或者把想象当作现实,或者把黑看成紫,那是出于无知,但是我并不曾照我们四川人的说法“睁起眼睛说谎”
。
当然我也有大言不惭地说假话的时候,那就是十年浩劫的时期,给逼着写了那么多的“思想汇报”
、“检查交代”
。
那十年中间我不知想了多少次:我要是能够写些作品,能够写我熟悉的人物和生活,哪怕是一两部“失败之作”
,那也有多好。
在我写《火》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这样的事情呢。
我能够一口气写完《火》第二部,也应当感谢重庆的雾季。
雾季一过,敌机就来骚扰。
我离开重庆不久,便开始了所谓“疲劳轰炸”
。
我虽然夸口说“身经百炸”
,却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后来听人谈起,才知道在那一段时期,敌机全天往来不停,每次来的飞机少,偶尔投两颗炸弹,晚上也来,总之,不让人休息。
重庆的居民的确因此十分狼狈,但也不曾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不过个把星期吧,“疲劳轰炸”
也就结束了。
然而轰炸仍在进行,我在昆明过雨季的时期,我的故乡成都在七月下旬发生了一次血淋淋的大轰炸,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惨死在公园里。
第二年我二次回成都,知道了一些详情。
我的印象太深了。
一九四三年我在桂林写《火》的第三部,就用轰炸的梦开头:冯文淑在昆明重温她在桂林的噩梦,也就是我在回忆一九三八年我和萧珊在桂林的经历。
今天我在上海住处的书房里写这篇回忆,我写得很慢,首先我的手不灵活了(不是由于天冷),已经过了四十年,我几次觉得我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的一个场面:我和萧珊,还有两三个朋友,我们躲在树林里仰望天空。
可怕的机声越来越近,蓝色天幕上出现了银白色的敌机,真像银燕一样,三架一组,三组一队,九架过去了,又是九架,再是九架,它们去轰炸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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