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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成一牙残月。
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
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
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
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深蓝的乌鸦。
村里的人,都集中到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
这场上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
那时候奶奶常手持白尾拂尘,跚跚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
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向,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枪响。
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场内。
孙五干了那事后,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肉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鞭……”
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
孙五疯了几个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话也说不清了。
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郎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
孙五衣衫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跶进场子,没人理他。
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奶奶走到父亲面前。
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五绺,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
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被高粱酒熏的。
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少妇。
奶奶问:“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郎宁手枪插进腰带。
“鬼子没来?”
奶奶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
奶奶问。
父亲说:“扜拤饼。”
“没听到打呀!”
奶奶说。
父亲说:“斡拤饼,多卷鸡蛋大葱。”
奶奶问:“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扜拤饼,要你亲自送去!”
父亲转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怎么回事?”
父亲挣开奶奶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他们。”
父亲跑了。
奶奶追着父亲瘦小的背景,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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