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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芜嘱我给他的新书写序,回国快两个月了,迟迟未能动笔。
今天恰好由学校去台北父母家中,收到拓芜寄来的《左残闲话》,我将它带到阳明山上来,灯下慢慢翻阅,全本看完已近午夜了。
合上了那本稿件,我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又熄了灯,到校园里走了一圈。
夜很静,风吹得紧,大楼的台阶空旷,我便坐了下来,对着重重黑影的山峦发怔。
无星无月云层很厚的天空,不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坐着坐着,拓芜、桂香、杏林子(剑侠)、刘妈妈、我自己,这些人走马灯似的影像,缓缓的在眼前流动起来,活生生的表情和动作,去了又绕回来,来了又去,仿佛一座夜间的戏台——只是看见了光影,可是久久听不到声音,默片也似川流不息的人,老是我们几个,在那儿上上下下。
还说没有声音呢,桂香不就在我旁边笑?笑声划破了云层,笑的时候她还拍了一下手,合在胸前,上半身弯着,穿了一件毛线衣,坐在一张圆板凳上,那时候,她跟我们在说什么?
在说的是“代马”
。
我说:如果我是拓芜,这个一系列的“代马输卒”
就一辈子写下去,不但手记、续记、补记、馀记,还要增记、追记、再记、七记、八记、重记、叠记……再没有东西好写的时候,赖也还要赖出一本来,就叫它《代马输卒赖记》。
拓芜听了哈哈大笑,问我:赖完了又如何?
桂香就那么一拍手,喊着——就给它来个“总记”
呀!
那一年,拓芜北投违章建筑里的笑语满到小巷外边去。
好像是个年夜,小旌忙出忙进的来要钱,钱换成了爆仗,啪一下啪一下的住外丢,我们这些大人,坐在明亮亮的灯火下,一片欢天喜地。
接着怎么看见了我自己,刘侠坐在我对面,定定的看住我;刘妈妈拉住我的手;我呢,为什么千山万水的回来,只是坐在她们的面前哀哀的哭?
再来又是桂香和拓芜,在台北家中光线幽暗的书房里,我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不能说话,他们为什么含着泪,我为什么穿着乌鸦一般的黑衣?
同样的书房绕了回来,是哪一年的盛夏?刘侠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拓芜唯一能动的手握着话筒,说着说着成了吼也似的哽声。
那一回,拓芜是崩溃了。
也是那一回,我拿冰冻的毛巾不停的给拓芜擦脸,怕他这样的爆发将命也要赔上。
而后呢?刘妈妈来了,刘妈妈不是单独的,刘侠的旁边,永远有她。
这一对母女一想就令人发呆,她们从没有泪,靠近刘妈妈的时候,我心里平和。
然后是哥伦比亚了,山顶大教堂的阴影里,跪着旅行的我,心里在念这些人的名字——固执的要求奇迹。
这些片段不发生在同一年,它们在我眼前交错的流着。
迦纳利群岛的我,握住信纸在打长途电话,刘侠的声音急切:“快点挂掉,我的痛是习惯,别说了,那么贵的电话——”
我挂了,挂了又是发呆。
旅行回来,到了家便问朋友们的近况,妈妈说:“桂香死了!”
我骇了一跳,心里一片麻冷,很久很久说不出话来,想到那一年夜间桂香活生生的笑语,想到她拍手的神情,想到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桂香的笑——直到她死,大约都没有那么样过了,想到小旌,想到拓芜,我过了一个无眠的夜。
山上的夜冷静而萧索,芦花茫茫的灰影在夜色里看去无边无涯的寂,华冈为什么野生了那么多的芦花,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真的在看它们。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去,沏了热茶,开了灯,灯火下的大红床罩总算温暖了冬日的夜。
校园里的光影慢慢淡了下去,竟都不见了。
代马的足音朦胧,刘侠在经营她的“伊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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